7.

    和首长相处久了,我听他讲过不少在国外的事。从苏联求学讲到远东工作,从去联合国“大闹天宫”讲到在南斯拉夫打猎品酒,以及在中联部和总参工作时去世界各国的见闻……首长常年从事统战和外交工作,口才过人,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;我是农村孩子,那时候还未出过国,对这些很感兴趣,常常听得津津有味忘了神。

    “二八年我在莫斯科步兵学校当翻译,那些生僻的军事术语翻译起来真头疼啊!意思我虽然都懂,但在中文里找不到对应的词汇,只能边解释边比划。”首长说,“你们猜‘胸口上插了根竹棒’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我一愣,秘书同志回答:“胸有成竹?”

    首长抚掌大笑。

    “在步校时,我每个月有三十卢布的津贴。那时候莫斯科近郊有个中国餐馆,我和朱睿等几个同学……还有刘博兼同志,常常去那里改善伙食。有时候,还能碰到柳伯成、左全等同志。”

    我向往地想象着北国异域中的家乡风味,首长又道:“他们家的辣子鸡丁和回锅肉,那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!不开玩笑地说,比北京城里许多饭馆的都要好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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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刘博兼没有想到,回到苏联的日子很快就会来:两年后,他再次坐上了前往莫斯科的火车。

    然而——他看向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,却没有任何欣赏的兴致——也仅仅只用了两年时间,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子。“三驾马车”彻底解体,克里姆林宫换了主人;国共合作的局面业已破裂,国民革命的路走到了尽头。白军正在上海、武汉大肆屠杀共产党人,仲甫先生更是因此事被迫辞职——想到这,他眉间的阴郁更重了。

    下了火车,在旅店安顿好行李,他直奔莫斯科步兵学校。自从旅莫支部被联共党解散之后,他们与大多数中国同志失去了联系;而其中不少人因为暗中持托派立场,被清除出党,有一些学生甚至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。这样一来,联系上莫斯科这些剩余的党内同志就更加重要——尽管,去步校确实存了一些他的私心。

    九月的校场上口令阵阵,脚步划一。

    刘博兼记录完学生档案,从教学楼出来,视线便落在了那些正在操练的队伍上。经过几番寻找,他终于在一列队伍的最前面,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他的心脏骤然缩紧:记忆中的少年个头窜高了些,尽管还是那副细小的骨架,但如今看起来已经结实了许多。伍秀泉头戴军帽,脚蹬高筒马靴,苏联式的粗呢大衣直拖到脚面,整个人英武又神气。

    分别不过两年,然而此时此刻再次见到伍秀泉,却让他不由得生出一种对活着的感激来。两年内,他由西安辗转上海潜伏,转入地下工作,每日面临的都是白军随时会上门搜捕的危险,不要说是旧友几次死别——就连他自己也险些丢了性命。白色恐怖在笼罩,红色星火却燎原。刘博兼不是贪生怕死之徒,眼下却由衷地感到慰藉:昔日一别,那个吵着搞不懂剩余价值的少年,已经蜕变成一名坚毅刚强的真正军人。

    伍秀泉正在苏联教官和中国学员之间做翻译,边解释边上手,演示马克沁重机枪的构造与拆卸装修。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在望着自己——抬头去看时,只见一棵高大挺拔的欧洲赤松下,日思夜想的刘博兼一身戎装,正微微笑着,无声地对他说了句“等你”。

    伍秀泉眼圈发烫,压抑着颤抖的冲动,朝那方向克制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下课后,学员们纷纷奔向食堂,操场瞬间变得安静而空旷。伍秀泉以最快速度结束了收尾工作,一路飞奔到了赤松下站定的男人面前。尽管两个月前他已经收到刘博兼的来信,知道曾经的旅莫支部书记即将再次回到莫斯科;然而当真正见到他的活人站在自己面前时,伍秀泉还是忍不住身心都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“怎么还是这么急?”如曾经一样,刘博兼伸出手抚向他的背,为他顺气。

    “书记——”年轻人喘着气抬眼,露出如骄阳一般的笑,“莫斯科步兵学校‘中国连’士兵,兼随堂翻译伍秀泉,向您报到!”他站定,抬手向刘博兼敬了一个笔直的军礼。

    “伍秀泉同志,很高兴再见到你。”刘博兼也站定,无比郑重地回敬了一个军礼给这位年轻士兵,“你长高了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他们在松林中并肩而行。树林小路的尽头就是步校侧门,出了门不远处恰好有一家中国馆子,二人决定在那里坐下好好叙旧。

    黄昏时分,空气中有一股沉郁的泥土气息。两人边走边聊军校的学习和生活,听见影影绰绰的密林里,隐约传来了俄语的低声交谈。

    “唔……”

    他们顺着声音看去,原来是两个穿着军装、魁梧壮实的“毛子”,正贴着树干亲得忘乎所以。